那些远去的记忆 唐岱霞 早上送孩子,打开收音机听广播。一曲《小冤家》,旧上海的小曲儿,带着奢靡的香气和柔软,在耳畔奏起。那些穿旗袍的女子们,婷婷袅袅,香袖一甩,汗巾子就倏忽滑过公子的面庞,羞红了脸,又抬起了眉。大半个世纪过去,透过时间的魔力,小曲儿还在,楼已空。 父亲说,老家的房子在拆迁之内,补了四千元,钱给了大伯。那几间旧屋,是大伯当年盖了娶妻生子的,后来奶奶老屋倒了,兄弟三人就买了给奶奶住。那里有残存的关于奶奶的记忆。后来奶奶生病,跟着六个子女轮流住,老房子就租给了外来户,院子里养了猪,大枣树被猪啃得像是穿了裙子,再也不结枣儿,再也没有干净的气息。 虽多少年没再去看过老房子,心里却还是有些难过。树,草儿,一年一年重新返青,像是重新来过一样。但人,走过了就再也不会走回来。只记得大年初一,一大家将近二十人,呼呼啦啦,气势磅礴地走回老家请主的那家去,恭恭敬敬地磕上三个头,然后说说笑笑地回来。现如今,只有初一,叔叔婶婶和大伯来家里凑一下,我们这一辈儿虽然没有五湖四海那么远,却几年难得聚一次。其实通讯交通便捷得很,直线距离顶多不过百里,却似隔海相望那般远。 过了年,初三,是要到姥姥家住下的。姥姥去世十几年了。印象里,姥姥是一个极好脾气的人,信佛。不管屋子大小,定要虔诚留出一块地方,遮上帘子,供一座佛龛,四时鲜果,香烛不断。经常看姥姥笑眯眯地拿一只烂桃子或烂苹果从帘子里走出来,哄我说,佛爷吃剩的,快吃吧,吃了有福气。我每每扭头嫌桃子烂了不吃,她总是摇头。然后拿刀子把烂掉的地方挖去,边摇头边张开没牙的嘴巴吃掉。新鲜的是要留着给佛爷吃姥爷吃,还有给舅舅吃,总也没有她和母亲的份儿,从来没有。 夜晚睡一个大炕,被窝里暖暖的,脚丫那里还灌一个热水瓶。枕头边上,一只小筐,里面半袋冰糖,几颗栗子,睡前要偷偷塞上几颗,早上起来,牙却疼起来。我赖在炕上不起,姥姥家的小伙伴们却早早来了,倚在炕头,看我耍赖,看我扭扭捏捏地穿衣,吃饭,飞跑出去看放泥窝窝(一种自制鞭炮),然后包小石子的糖块扔地上骗人。 那时的小丫丫,心里想的很单,简单的只是一句话,就再也不搭理了。常玩的有两三个小姑娘,一个比较老成,听说中学未毕业,就跟了大十几岁的男人远走高飞,等数年再回,已是怀抱婴儿的小妇人。另一个生得俊俏,见升学无望,拣遍高枝不肯栖,等低头的时候却已无枝可栖。草草找一个男人嫁了,生了儿子打断了腿,丢了半条命扫地出门,又嫁了一个侏儒男人,偏偏还小心眼似那细长的胳膊腿儿,后又离。后来听母亲说,又嫁了,这次嫁了还算满意。希望她好。 姥姥脾气好,心善。有了好吃的好玩的,总是藏着掖着不肯吃,然后这家一份,那家一份分得均匀。姥爷兄弟五个,还有两个姐姐。听母亲说,我有八个舅舅,八个姨妈,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多,叽叽喳喳一大堆。直到现在,我也没有全部认得。母亲常劝姥姥,自己先吃,多了再给人家。她不听。 那年记不清我几岁。初五又叫五末日,晚上要吃饺子。姥姥包饺子很有一套,剁得细细的牛肉馅儿,加了葱花,擀了薄薄的皮儿,秀气的马蹄饺儿,好看,好吃。水开,下锅,出来白花花的饺子。刚想咬一口,姥姥说,这碗别吃,给你三姥娘送了去。颠颠地送去。这碗,给你四姥爷送去。又颠颠送去。端起一碗,想霸为己有。被姥姥斥责,这碗是你五姥娘的……眼看着香喷喷的饺子没了热气,我也泄了气。不去了,不去了,都送出去了,我吃什么?姥姥笑着说,孬蛋,这不是还有两碗么,你都吃了,我不吃。哭着闹着说什么都不去,我两碗也不够,你吃什么啊。姥姥摇头,拿我没办法。唉,你这个孬蛋啊。 再也没有人叫我孬蛋了。这是姥姥对孩子的爱称和统称。每天聚在她身边的孩子们数不清,谁家的都一样待承。这些叽叽喳喳喊着奶奶、姥姥的人都长大了,姥姥却老了。快八十岁那年得了脑血栓一病不起,脑子清楚,却不能言语。只会躺在炕上,看着熟悉的人,咿里哇啦说不清楚话。那年我毕业刚上班,过年时,拿了一百元给姥姥,说,姥姥,我也能挣钱了,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,拿钱自己去买吃的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并且不许再分给别人。姥姥听得懂,边掉泪边笑。我说,姥姥,等我明年涨了工资,多给你些钱,你可要早早好了啊。谁知道,姥姥没能等到明年,就去世了。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起灵的日子,雨雪夹杂,冰冷的灵棚里,我泪如雨下。人心寒凉,可怜的姥姥自己不舍得多吃一口,作为二嫂的她如母,谁家的孩子都要留一口好的、细的,她生病是九几年的好时候了,却只换来两包饼干,十几只鸡蛋,和寥寥数语的薄凉关切之情。躺在病榻的她,痛不堪言,母亲掉泪,愤恨。曾哭着和我说,姥姥一辈子没干过坏事,哪怕一件小事,一辈子向佛,虔诚、心善,谁知晚年却这么痛苦,太不公。 老人们都是善良的人,贫苦的日子里,心里想的却都是别人。只可惜他们没过上几天富足的日子,心里总是留有遗憾。幸好,老公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都在,时常回家看看,说说话,带些吃的,看他们满足地说,满意地笑,心里就很幸福。 有时,会想起那些老去的亲人和过去的事儿。荏苒的风,从小丫头的脸庞吹过,又滑过我这中年妇女的手。风,没变,青丝染霜,目添鱼尾,一代代的人儿,一茬茬的庄稼。可是,亲情不变,心思没变,孬蛋还是那个孬蛋,丫头还是那个丫头。我的亲人们,我的老家。
|